卷一:故园今日海棠开,只有名花苦幽独
第1回 有人升官了,有人死翘了,……还有人穿越了
戌时的梆子且刚敲过,泉州盛府陆陆续续点上灯火,西侧院正房堂屋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,手缠念珠,衣着朴素,与周遭的富贵清雅颇有些格格不入,此时屋内下首坐着的正是盛府当家老爷,盛紘。
「祖宗保佑,儿子这次考绩评了个优,升迁的明旨约月底可下来了。」此时初夏,盛紘身着一件赭石色的薄绸夏衫,言语间甚是恭敬。
「也不枉你在外头熬了这些年,从六品升上去最是艰难,过了这一关,你也算得是中品官员了。这次你升到哪里,可心里有底?」盛老太太语调平平,未有波动。
「耿世叔已然来信报知,应该是登州知州。」盛紘向来为人谨慎,但言及此处,也忍不住流出喜色。
「那可真是要恭喜老爷了,素来知州一职多由从五品担当,你一个正六品可以当一州知州,不但是祖宗积德,也得多谢为你打点的人。」盛老太太道。
「那是自然,京中几位世叔世伯的礼单儿子已经拟好,请母亲过目。」盛紘从袖中掏出几张素笺,递给一旁侍立的丫鬟。
「老爷这些年处事愈发老道,自己拿主意便是。切记一句话,君子之交淡如水,银子要使的得法,礼数要周全,不卑不亢且要亲近。那些老大人一辈子都在官场上打滚,炼得个个都是火眼金睛,这些年来他们对你多有照拂,固然是因为你父亲在世时的情分,也是你自己争气,他们方肯出力。」盛老太太多说几句便有些喘,身边的房妈妈立时端起茶杯凑到她嘴边,一手还轻轻在老太太背上顺着。
盛紘见状,一脸惶然,急切道:「母亲千万保重,儿子能有今天,全依仗了母亲教养,当初若非母亲大义,儿子这会儿也不过在乡下浑浑度日罢了,儿子且得孝敬母亲呢。」
盛老太太不语,似乎神出,过了半晌:「说不上什么大义不大义的,不过全了与你父亲的夫妻情义,总不好让他百年之后坟塚凄凉,好在……你总算上进。」语音微弱,渐渐不闻。
盛紘不敢接口,堂屋内一时肃静,过了一会儿,盛紘道:「母亲春秋正盛,将来必然福泽绵延,且放宽心,好好将养才是。」说着环顾四周,不由皱眉道:「母亲这里也太素净了,没的弄得像个庵堂。母亲,听儿子一句,寻常人家的老太太也有吃斋念佛的,却也摆设得热热闹闹,母亲何必如此自苦?若让人瞧见了,还以为儿子不孝呢。」
盛老太太道:「热闹自在心里,人心若是荒了,装扮得再热闹也无用,不过聋子的耳朵,摆设罢了。」
盛紘低声道:「都是儿子不孝,管不住媳妇。」
盛老太太道:「不怨你,你的孝心我是知道的。也不用埋怨你媳妇,我本不是她正经婆婆,没的摆什么谱,三天两头来见,她也累我也烦。你也不用忧心有人说你不孝,我早年名声在外,不少人是知道我脾气的,这么远着些,大家反倒舒服。」
盛紘急急的说:「母亲说的什么话?什么叫不是正经婆婆?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,是儿子的嫡母,更有再造之恩,凡且种种,都是儿子儿媳的错,母亲千万别这么说。」
盛老太太似有些不耐烦,轻轻挥了挥手:「这些琐事,老爷就别管了,倒是升迁在即,老爷得紧着打点,你当泉州同知这些年,有不少得心之人,走前可得尽了礼数,大家同在一个官场上,今日不见明日见的,不要冷了同僚的心,总得好聚好散才是。」
「母亲说得是,儿子也这么想,忆起当初刚到泉州之时,还觉得这岭南地带气候炎热,人情粗犷,就算不是个化外之地,却也不得教化,不曾想这里风调雨顺,百姓纯朴,又地靠沿海,得渔盐之利船务之便,虽不如江南富庶,倒也民财颇丰,这几年住下来,儿子倒有些舍不得了。」盛紘微笑道。
盛老太太也笑道:「这倒是,我一辈子都住在北方,便是千好万好的江南我也是不愿去的,没想到这泉州倒住惯了,这里山高皇帝远,日子悠哉,临行前把这大宅子卖了,置办个山水好些的小庄子,既不招摇,将来也有个养老的地方。」
「这打算极好,儿子觉得妙极,回头就去办。」盛紘笑道。
盛老太太规矩极严,这番话说下来,满屋的丫头婆子竟没有半分声响。母子俩说了会子话,盛紘几次动唇想提一件事,却又缩了回去,一时屋内又冷了下来。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,端着茶碗轻轻拨动茶叶,一旁的房妈妈极有眼色,轻声招呼屋里的丫鬟婆子出去,亲自把人都赶到二屋边上,吩咐几个一等大丫鬟几句,才又回到正房服侍,正听见盛老太太在说话:「……你总算肯说了,我原还当你打算瞒我这老太婆到死呢。」
盛紘垂首而立,一脸惶恐:「悔不听母亲当初之言,酿出今日这等祸事来,都是儿子无德,致使家宅不宁。」
「只是家宅不宁?」盛老太太略微提高声音,「没想到你如此昏聩,你可知此事可大可小!」
盛紘吃了一惊,作揖道:「请母亲指点。」
盛老太太从紫檀软榻上直起身子:「我原是不管事的,也不想多嘴多舌惹人厌,你喜欢哪个都与我不相干,你房里的是是非非我也从不过问,可这几年你也越发逾礼了。你去外头打听打听,哪个规矩人家有你这样待妾室的!给她脸面体己,给她庄子店舖,她如今也有儿有女,只差一个名分,什么不比正经儿媳妇差!你这样嫡庶不分,乱了规矩,岂不是酿出家祸来!好了好了,今日终於闹出人命来了,血淋淋的一屍两命,你又如何说!」
盛紘满面愧色,连连作揖:「母亲教训得是,都是儿子的错,儿子糊涂,总想着她孤身一人托庇於我,着实可怜,她放着外头正经太太不做,宁愿给我做小,我心里不免怜惜了些,加上她是老太太这里出来的,总比一般姨娘体面些,却没想爱之是以害之,让她愈发不知进退,儿子真是知错了。」
盛老太太听见后面几句,轻轻冷笑几声,也不说话,端起茶碗轻轻吹着,房妈妈见状,便上前说:「老爷宅心仁厚,老太太如何不知?这件事拖了些许年,不说清楚,大家以后过日子总也不顺当。老太太是长辈,有些话不便说,今日就让我这老婆子托个大,与老爷说说清楚,望老爷不要怪罪。」
盛紘见房妈妈开口,忙道:「妈妈说的什么话?妈妈这些年为盛家鞠躬尽瘁,服侍母亲尽心尽力,於我便如同自家长辈一般,有话尽管说。」
房妈妈不敢受礼,侧身福了福,道:「那老婆子就饶舌了。那林姨娘的母亲与老太太原是在闺中相识的,说起来当时也不过几面之缘,本就不比另几个闺中姊妹要好,各自出嫁后更是全无来往,我是自小服侍老太太的,这事最清楚不过。后来她夫家行止不当获了罪,虽未抄家杀头,却也门庭没落,那年林老太太的当家男人病逝,她又膝下无子,一时没了依仗,带着女儿度日凄凉,临死前她寻到老太太处,只求着老太太看在当日的闺中情分,好歹照料她女儿一二,她那些亲戚个个如狼似虎,没的害了女孩子。老太太是吃斋念佛之人,心肠最是仁善不过,便应了下来,将林姨娘接进府来,那几年,我们老太太自问待她不啻亲女,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样样都挑顶尖的给,还日日念叨着要给她置办份嫁妆,寻个好婆家。」
听到这里,盛紘面色微红,似有羞色。房妈妈叹了口气,接着说:「谁曾想,这位林姑娘却是个有大主意的人,给找了几户人家她都不愿意,却私底下与老爷有了首尾。老婆子说话没规矩,老爷别见怪。这整件事我们老太太全然蒙在鼓里,等到太太怒气冲冲的哭到老太太跟前,老太太这才知道自己身边养的女孩这般没有规矩。」
盛紘羞惭不已,面红耳赤,话也说不出来。
房妈妈温言道:「原本太太和老太太也不似今日这般,想太太刚过门那会儿,婆媳俩也是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,可那事一出,倒像是我们老太太特意去抹太太的面子,养林姑娘是为了给老爷讨小老婆,后来老爷您娶了林姨娘过门,再接着林姨娘生儿育女,日子过得比正经太太还体面,太太不免将怨气都归在老太太身上,和老太太也不怎么来往了,老太太真是凉透了心。」
盛紘噗通一声,直直的给盛老太太跪下了,垂泪道:「儿子罪该万死,给母亲惹了这许多不快,让母亲心里憋屈却有无处可说,儿子不孝,儿子不孝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