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(2 / 2)

说着便连连磕头,盛老太太闭了闭眼睛,朝房妈妈抬了抬手,房妈妈连忙去扶盛紘,盛紘不肯起身,告罪不已。盛老太太道:「你先起来吧,这些内帏中事你一个大男人原也不甚清楚,起来吧,母子哪有隔夜仇的?」

盛紘这才起来,额头却已是红肿一片。盛老太太叹气道:「我也知道,你小时候与春姨娘相依为命,日子过得不易,我那时连自己儿子都顾不上,自也不知道下人奴才欺上瞒下的不肖行径,让你受了苦,而现如今,你那太太又不是个宽厚的人,是以你总怕林姨娘和枫哥儿受委屈,叫下人欺负受闲气,给他们房产田地傍身。我如何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?这才闭上眼睛合上嘴,这几年装聋作哑,权当个活死人罢了。」

盛紘泣道:「如何与老太太相干?都是儿子无德,母亲心如明镜,句句说到了儿子心坎上,儿子就是怕太太……这才宠过了些,坏了规矩,儿子万死。」

「别一口一个万死万死的,你死了,我们孤儿寡母的依靠谁去?」盛老太太示意房妈妈给盛紘把椅子端过来,扶着犹自涕泪的盛紘坐下。

等房妈妈给盛紘上了条热巾子,净面上茶之后,盛老太太才接着说:「且不说天理人情,你也不想想,你现如今刚而立之年,仕途不说一帆风顺,却也无甚波折,当初与你一道中进士的几位里有几个与你一般平顺的?有多少人还在干巴巴的苦熬?眼红你的,等着挑你的错处的,那可不是没有。且卫姨娘又不是我家买来的丫鬟,她也是正经的好人家出身,原本在江南也是耕读传家的,她原是要做人家正房太太的,若不是家中遭了难,就是再穷也不肯为妾的,现如今她进门还不过五年就惨死,要是有心人拿此事作筏子,撺掇着她娘家闹事,参你个治家不力枉顾人命,你还能顺顺当当的升迁吗?」

盛紘心头一惊,满头大汗:「幸亏老太太明白,及时稳住了卫家人,儿子才无后顾之忧。」

「那卫家人也是个厚道的,知道了卫姨娘的死讯也没怎么闹腾,只想要回卫姨娘的屍首自己安葬,我自是不肯。卫家人连我多给的银子都不肯要,只说他们没脸拿女儿的卖命钱,只求我多多照拂明丫头便感激不尽了。那一家凄惶,我瞧着也心酸。」

盛老太太掏出手绢来拭了拭眼角,房妈妈亲自从外面端着茶壶来续水,给两个润瓷浮纹茶碗里都添上水,细心的盖上茶碗盖,也跟着叹气道:「卫姨娘是个厚道人,她养出来的姑娘也可怜,自打她姨娘没了,她就连着烧了两天,烧得糊里糊涂的,醒过来这些天就一直痴痴傻傻的,连整话都没说过一句。那日我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瞧她,只看见外面婆子丫鬟嬉笑打闹,屋里竟没半个人伺候,我一进去就看见姑娘她竟自己下床倒水喝!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,连桌子都构不着的小人儿,爬在小杌子上踮着脚捧着茶碗喝水,真真可怜见的!」房妈妈也抹起眼泪来了。

盛紘想起卫姨娘往日的柔情良善,心中大痛,惭色道:「我本想把她送到太太那里去,可这几天如丫头也病了,太太那里也是一团忙乱,打量着过几天,太太得闲了再送去的。」

盛老太太顺匀了气,缓缓的说:「得什么闲?明丫头是要她抱着还是要她背着?家里丫鬟婆子要多少有多少,凡事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做,不过略费些心思罢了,她推三阻四的不肯养明丫头,怕是在拿乔吧。」

盛紘拘谨的又站起来,不敢回声,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,声音带着些许冷意:「你不敢说她,也说不着她,无非是自己立身不正,被她句句抢白罢了。当初你自己先坏了规矩,把个姨娘宠得没大没小,竟跟正房太太一般排场做派,太太说了些什么我也想得到——怎么?没事儿的时候,都是姨娘自己带孩子养,死了亲娘倒想起她这个挂名的嫡母了?这也怨不得太太恼了。以前的事,我全都不管,只问你两句话,你老实答来。」

盛紘忙道:「母亲请讲,莫说两句话,就是千句万句,无有不答的。」

「第一,卫姨娘这一屍两命,你是打算囫囵过去算了呢?还是要拿人抵命?」盛老太太目光紧紧盯着盛紘。

「自是要细细算计,家中有这等阴毒之人岂能轻饶?她今天能害卫姨娘和我足了月的骨肉,明日就能朝其他人下手,我盛家门里岂能容这种人!」盛紘咬牙答道。

盛老太太面色微霁,缓了一缓,接着问:「好,第二,现今家中这样没大没小嫡庶不分的情形,你打算怎么样?」盛紘长吸一口气:「母亲明监,我回来看见卫姨娘一身都是血的屍首,还有那活活闷死在母腹中的孩子,心中已是悔恨难当。下人们敢如此张狂,不过是没有严厉的规矩约束着,上梁不正下梁歪,一切的根子自然是出在上头,我已下定决心,必得整肃门风。」

「好,好,有你这两句话就好。」盛老太太心中微敞,知道盛紘为人,便不再往下说,只连连点头,「你这官要是想长长久久做下去,我们盛家想要子孙绵延,必得从严治家,要知道祸起萧墙之内,许多世家大族往往都从内里头烂起来的,咱们可得借监。」

「母亲说得是,前几日儿子一直为考绩之事忧心,现如今心头大石落下,腾出时间来整顿整顿,先从卫姨娘临盆当日的那起子丫鬟婆子收拾起来。」盛紘音调平静,心里显是颇怒。

「不行,现在不能查。」没想到盛老太太一口否决,盛紘奇了:「老太太,这是为何?难道要纵容这些个刁奴不成?」

盛老太太深意的看了盛紘一眼:「你在泉州任同知数年,大家伙都知根知底,家中女眷也都素有交往,一众丫鬟婆子仆役下人不少都是本地买来的,家里有个风吹草动,别人如何不知?你虽与僚友大多交好,却也难保有暗中嫉恨你的人,你前脚刚死了姨娘,后脚就大肆整顿仆役,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,摆明了告诉别人你家宅不宁?」

盛紘一警,口中称是:「亏得母亲提醒,儿子险些误了事,要是在泉州收拾家里,到时候要打卖人口,怕是全州都晓得了。待我们到了山东,到时候天南地北,我们怎么发落那几个刁奴,哪个外人又知道内情了?」

「正是。所以,你这会儿非但不能声张,还得稳住这一大家子,风平浪静的到登州赴任,待明旨下来,你拿了官印,咱们一家子到了山东安定下来,你再慢慢发作不冲。」

「老太太明鉴,儿子已经许多年没和母亲说体己话了,今日说了这一番,心里好生敞亮,将来管家治家还要多依仗老太太了,得让太太多多来向老太太请教才是。」盛紘诚恳道。

「不了,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,这次要不是动静闹大了,我也不多这个事,以后我这边一切照旧,让你媳妇每月请安三次即可,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管,自己的家自己理,我只清清静静的念佛吃斋就是。」

盛老太太似有些累,靠在软榻的靠背上,微阖眼睛,声音渐渐弱下去,屋角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麒麟香炉,静静的吐着云纹般的香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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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要说:现在的种田文大多仿照明清话本,因为明清两代的风俗习惯多为相似。其实看看明代的话本故事《三言二拍》和《金瓶梅》之类的市井小说,再比较清代的《红楼梦》和《聊斋》等,会发现其中关於女性的地位和生活环境(内宅),在明代和清代是有差异的。这篇种田文是个架空朝代,大周,大部分风俗制度都是模拟明代社会,但因为明代的风俗在历史学家那里也有许多争议,所以本文有些地方不甚严谨,请勿深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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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:半晌(ㄕㄤˇ),一会儿、片刻。亦作「半饷」。(大都译为“半响”,但实为错误用法,是“晌”与“响”之笔误或眼误罢了。)

不啻(ㄔˋ),如同。

内帏(ㄨㄟˊ),内宅、内室,女子的居处。帏,幕帐。

撺掇(ㄘㄨㄢ �6�4ㄉㄨㄛ),怂恿,从旁劝唆人去做某事。

构(ㄍㄡˋ),触及。